番外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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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是最烈的?”
  “以我项上人头作保,整个上安城再找不出比这更烈的。”
  平康里深巷中一药店,掌柜信誓旦旦保证,同时眼中带着惊疑之色打量眼前的女客。在这种地方做生意,什么样的客人与旁门左道都见识过,然而眼前的女客衣着华贵,气度不凡,手持一根银鞭,寻常女子买这种药,要么谴侍从下人来购,要么伪装打扮一番。这人却堂而皇之,身着女装,坦坦荡荡的独自前来,要的且是最烈最狠之药。
  “别说人,便是草原上最难驯服最威猛的野马,来上这么一剂……嘿嘿。”
  
  赵飞飞丢下沉甸甸一锭金子,揣着药瓶出了门。
  已近黄昏,夕阳西下,晚霞灿烂,烧红了半边天空。赵飞飞将银鞭随意插在腰间,背着手,从集市上晃晃荡荡走过。
  “哎呀。”
  孩童们追逐嬉闹,不小心撞上赵飞飞,其中一个较小的孩童摔了个屁股蹲儿,扑通坐在地上,撇着嘴要哭。
  “哭了就把你抓走。”赵飞飞伸出食指,对那小孩摇了摇,威胁道:“不许哭。”
  小孩呆呆看着赵飞飞,片刻后,嘴巴瘪起,哇的一声,大哭起来。
  赵飞飞扬了扬眉,只得上前,将小孩提起,提到路边糖人小摊上,买了个小糖人,小孩吃到糖,眼泪立刻止住,一边巴巴的舔着糖,一边冲赵飞飞笑。赵飞飞抱着双臂,撇撇嘴,走了。走之前丢下一块银子,让小贩另做几个,分予其他几个一直远远跟着的小孩。
  “谢谢姐姐。”
  大点的孩子领着小孩们远远道谢。
  
  小孩儿都这么好哄吗?
  赵飞飞头也未回,潇洒的挥挥手,继续前行,一边走,一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。
  她从来不是好哄的小孩儿。
  她出生在万物温柔的春天,性子却像夏日的风,灼热浓烈。她的父皇,当今圣上期盼子嗣再多一些,最好都是儿子,能为国效力,为朝政分忧,她的出生并未受到太多期待,好在她出生那日,正好战事捷报频传,圣上视她为祥瑞之兆,因而没有嫌弃她女儿之身。后来后宫再无所出,圣上算来算去,总共就那么几个子女,女儿更只这么一个,便也对她多有纵容。
  
  相比几位皇兄,尤其天生有疾的四皇兄,赵飞飞可谓圣恩浓重,颇受宠爱了。
  
  “待会儿见到你父皇,记得要乖一点。”
  赵飞飞犹记得母妃时常在她耳边叮嘱,说完这句,后面的话总压的低低的,带着点诱哄和那时赵飞飞还不懂的祈求:“倘若你父皇心情好,你就邀请父皇到后花园逛逛,还有,告诉你父皇,咱们贵妃殿里的芙蓉花开的特别好,你想带你父皇去看。”
  圣上心情时常不好,所以赵飞飞很少能找到机会说出这些话,即便说了,多半圣上也不会应答。偶尔点一回头,但大多数时候,都是漠然视之,有时甚至还会扫母亲一眼。
  圣上点头时,赵飞飞便发现母亲开心的不得了,接下来的许多日子,都会将殿内一遍又一遍清扫,每日在房中对镜几个时辰,精心装扮,傍晚便在门口翘首以盼,张望着门口。
  而圣上漠然视之,扫母亲一眼时,母亲则会黯然神伤,以及难堪不安,仿佛被窥破了什么秘密般。
  
  再大一点,赵飞飞便不再愿意说这些话。
  “母亲为何不直接对父皇说呢?”年幼的赵飞飞双眼清澈,目中带着点疑惑:“你想见父皇是吗?想父皇来殿里是吗?为何不直接告诉父皇呢?”
  赵飞飞的母亲伸手摸摸她的脸,说她不懂。
  赵飞飞的确不懂。
  明明一个是她父亲,一个是她母亲,这样的两个人,却比寻常人还要客气,连见一面都要费尽心机。
  赵飞飞没见母亲快乐过,父皇来时或许有过短暂的片刻欢愉,而之后,则是日日郁郁寡欢。宫内其他妃嫔们亦如是,就连皇后,还有后来最受宠的皇贵妃,脸上的笑容永远带着忧伤,算计,和无法言说的落寞。
  
  她们爱父皇吗?
  父皇爱她们吗?
  赵飞飞不动声色的看着,看了许多年,仍不知道答案。
  
  赵飞飞四岁时,母亲病逝。临终前,母亲拉着赵飞飞的手:“我的儿,愿你这一生,不要受母亲这般的苦。”
  年幼的赵飞飞泪流满面,依偎在母亲身前,听了这话,忽然抹了一把眼泪,说:“我必不会像你,像你们一样。”
  母亲爱怜的看着她,溘然长逝。
  
  赵飞飞被送到皇贵妃宫中,但待了几日,便自己跑了回来。她更愿意住在自己宫殿中。宫中无人管得住她,圣上又忙于政事,懒得管她,她便像一棵树,肆无忌惮又寂寥的生长。
  
  赵飞飞穿过热闹的街市,抬眼望去,能看见皇城巍峨的城墙与翘檐。小时候她知道宫外还有一个世界后,便开始向往外面的天地。
  她总能想到办法偷跑出宫,事后难免被嬷嬷和先生们斥责,有时还会被圣上责骂。那又如何,总好过日日在宫中空想着,一辈子不得见强的多。
  想要什么,就自己去争取,去获得。
  说外面不安全,就多带点侍卫。侍卫不方便,就自己学些功夫。只要想要,总有办法的。赵飞飞将银鞭使的挥洒自如时,渐渐长大的她,出入宫内宫外如履平地,来去自如。
  先生说,身为公主,该有公主的样子。
  可公主该是什么样子呢?公主首先是个人。
  倘若逼不得已需要她为国为民付出性命,她也愿意,毫无二话。她是不幸的,也是幸运的。圣上是个好皇帝,却非一个好父亲,对几个儿子都无多少父子之情,唯有朝政上的评估与决断。却又自相矛盾一般,对赵飞飞留有一丝舔犊之情,不欲将她卷入任何的政事利益中。
  无论如何,赵飞飞对圣上没有恨。但日后,若要嫁人,必不会嫁他那样的。
  
 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。这是当下几乎所有人的想法。赵飞飞却不这样想。人的确总会长大,会老去,会离开这个世界,但一定要嫁人吗?
  若像母亲那样,像宫中那些女人那样,像市井中那些蒙着眼睛被嫁的女人那样,嫁人后郁郁不乐,以泪洗面,又何苦嫁人。
  这样的想法在当下实属离经叛道,实属虚妄不现实,但即便如此,即便现实中人人有难处,有不得已,但世界之大,总还是有人办到过。就像从前许多看似不可能,稀奇古怪荒诞不经之事,如今已是平常,而如今这些”离经叛道”或许在未来某一日,也终将实现,成为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小小念头而已。历史的车轮永远在前行。
  来人世一趟,尽力遵从内心,肆意洒脱的活着罢。
  
  赵飞飞时常觉得自己背上有双翅膀,终有一日,会迎风展翅,遨游广阔的天空。
  
  黄昏日落,赵飞飞走过市集,出得城门,骑马来到郊外容家马场。
  守门的仆从知她身份,不敢阻拦,打开门,让她进来。赵飞飞进入马场后,熟门熟路来到一座小院前,那是马奴们的居舍处。
  赵飞飞走进其中一间房屋。
  天色渐晚,房中还未点灯,残余的天光照进来,赵飞飞不小心磕碰到腿脚,嘶了一声,将凳子踢到一旁,在桌前坐下。
  这已不是赵飞飞第一次来,却仍旧不太熟悉,就跟它的主人一样,见过许多回,仍旧隔着一层。
  
  女子不必非要嫁人。倘若要嫁,则定要嫁心仪之人,两情相悦之人。
  自己想要的东西,要尽力去争取,去追寻。但男女之情中,女子不可以不太过主动。这两者并不矛盾。赵飞飞还曾这样劝过小朗。只因小朗太乖,不忍她受半点委屈与辛苦。她则不一样,想要什么,喜欢什么,无论结果好坏,相比后悔与无能为力,她更愿意为之竭力过,也能承担其后果。
  
  赵飞飞坐在朦胧的天色里,就着一缕天光,提起茶壶,倒了两杯冷掉的茶水,然后从怀中掏出小巧精致的瓷瓶,缓缓向其中一杯倒出里头药粉。白色的粉末无形无味,很快溶进水中。
  赵飞飞想了想,将剩下的半瓶全数倒进茶水中。
  能药倒最野的马吗?这人可比最野的马还要难以驯服。
  
  脚步声响,门被推开,一高大挺拔身影走进来。
  他立刻察觉到房中他人气息,脚步一顿。
  “是我,”赵飞飞说:“我又来了。”
  赵飞飞坐在凳上,看着陆青锋走过来。陆青锋身高八尺有余,肩宽背阔,五官轮廓分明,眉高眼深,带着点北方民族的粗犷,却不过分。脊背的线条永远笔直流畅,虽为马奴,站在那里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。
  
  陆青锋点了灯,现出他一如既往平静的神情。这些时日,他已习惯赵飞飞的出现。
  陆青锋隔着一张桌子看着赵飞飞,目光扫过桌上那两杯冷茶。
  “喝吗?”赵飞飞用鞭子指指其中一杯,漫不经心扬眉:“这杯下过药。”
  陆青锋目光微微一顿,没说话。
  赵飞飞勾唇,似真似假:“喝过这杯,日后我便再不来了。你敢吗?”
  陆青锋抬眸,定定看着赵飞飞,而后走过来,他黑色的身影投在桌面上,仿若一座峻山。
  “公主说话算数?”陆青锋声音低沉醇厚,是赵飞飞喜欢的音色。
  赵飞飞略略仰头看陆青锋,一笑:“本公主向来说话算数。”
  陆青锋端起茶杯,微微仰脖。
  赵飞飞道:“喝半杯留半杯是何意,莫非其实舍不得我走?”
  陆青锋一言不发,将剩下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。
  赵飞飞笑了:“很好。”
  
  赵飞飞说不清何时对陆青锋动的心。许多人都对未来那人有过具体或模糊的想像,赵飞飞从不曾想过这些。
  “遇上不就知道了?”
  然则赵飞飞起初遇上陆青锋,并不知道他意味着什么。陆青锋出现的太过意外,马场坠马之时,陆青锋犹如从天而降,凭一己之力勒停疯马,将赵飞飞救下,赵飞飞许久不能回神。
  其后数天,赵飞飞时时回想那一幕。她不明白自己为何那般惦念,只将其归结为陆青锋御马之技太过高超,心生佩服。
  
  “喂,你来教教本公主,如何驯马。”
  赵飞飞几日后来到马场,找到陆青锋。
  陆青锋祖上世代养马,北方草原上骏马万匹,堪胜西域良驹,曾为大雍立下汗马功劳,官至太仆寺常卿,更曾出过几位沙场小将。后因某些原因削官降罪,家道中落,颠肺流离,沦为马奴。
  然则一身御马技艺却未丢失。
  陆青锋被容家马场场官偶然寻到,短短几年,容家马场闻名京城,就连宫中御马监都曾来取经,并试图挖走陆青锋,这如何舍得放,更将陆青锋奉若至宝。
  
  陆青锋也颇有一身傲骨,虽为罪臣马奴,却不卑不亢,平日里话不多言,少说多做,多数时候都与马儿待在一起。
  公主来向他请教驯马之术,换做别人,定诚惶诚恐,喜不自胜。陆青锋却波澜不惊,仍如对其他寻常人般。
  “就这匹将我摔下来的马,我要彻底驯服它。”
  赵飞飞选择了那日曾将她摔下马背的小马驹。
  陆青锋眉头微微动了动,似想说什么,但转而又点点头,牵出小马驹,带赵飞飞到马场绕圈。
  上回那几匹小马驹闯了祸,没被赐死,却受过鞭挞,背上仍残余还未褪尽的鞭痕。
  陆青锋或牵着小马驹,或另骑一马,始终跟在一侧,指挥与教导着小马驹,然则小马驹却仿佛十分不情愿,根本不听赵飞飞的话,屡屡想将赵飞飞甩开。
  赵飞飞本只是一时兴起,这下反而被小马驹激起了胜负欲,非要驯服它不可。
  
  “这马跟公主脾性不和,换一匹为宜。”
  历经几次失败后,陆青锋不再牵出那匹小马驹,这样说道。
  “脾性不合?一匹马而已,哪来的脾性?”赵飞飞道。这样想来最初陆青峰欲言又止,恐怕就是为此。
  陆青锋道:“万物有灵。马儿自然有它的脾性。”
  赵飞飞扬眉:“哦,你倒是说说,我们如何就不合了。”
  陆青锋道:“公主因这马儿受惊,马儿亦受鞭挞,彼此心中有怨,又如何能合?”
  赵飞飞倒是笑了:“如此说来,这马儿倒是记恨上我了。”
  陆青锋不语,小马驹在一旁吃草料,时不时亲昵的蹭蹭陆青锋,对公主视而不见。陆青锋则抬手摸摸小马驹的头,眼神温和。
  
  赵飞飞来过好几次,跟陆青锋却交谈不多,缘因陆青锋寡言少语,驯马时倒话不少,却言简意赅,有一说一,赵飞飞问一句答一句,除此之外,几乎没有任何闲话,面对赵飞飞,亦是百年如一日的平静面容,无怒无喜。
  赵飞飞发现,陆青锋对着马儿,态度反而十分温和,话也多些,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。
  
  “我偏不信邪。”赵飞飞不知为何,心里隐隐有股怒意,说:“我就要定它了。”
  赵飞飞执意驯那小马驹,此后的经历说起来把把辛酸泪,简直不堪回首。小小马驹竟性烈至此,越往后越不听赵飞飞指挥,时时将赵飞飞甩下马背。
  整个马场的人心惊胆颤,每日提心吊胆。
  ”我若受伤,必不追究尔等之责,怕什么。”
  无人敢劝,也无人敢近那小马驹之身,唯有陆青峰始终随侍在侧,掌控着对峙的一人一马。
  陆青锋平日里也算恭敬有礼,但到了马场上,却散发出一股别样气场,从容不迫,说一不二,竟带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。
  赵飞飞满头大汗,欲扬鞭催马。
  “不可!”
  陆青锋一手牢牢挽着缰绳,一手截住马鞭,制止道。
  “不行!”
  陆青锋再度阻止赵飞飞欲转向的动作。
  “有何不行!我就要!”
  赵飞飞被小马驹气的要死,简直跟小马驹杠上了。与此同时,她也发现,陆青锋虽然不曾明确责备过,但看她的眼神,仿佛大人看小孩般胡闹一般。
  赵飞飞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,愈发执意妄为。
  
  “气死我了,气死我了!”
  赵飞飞不知为何,会这般生气,每每被气的不行,向小朗和殊儿等人抱怨,被问起究竟何事时,却又说不上来。
  冷静下来后,她也知自己有些胡闹,错不在陆青锋,却就是忍不住生他的气。
  气过几天后,却又忍不住再次跑去马场,然而再次周而复始,开始那一幕。
  陆青锋则始终平静如水,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仿佛赵飞飞的到来或离开,都不曾激起半点涟漪。
  
  赵飞飞长这么大,宫中寂寥的生活过,早年混迹市井中也被欺负过,却从未被如此无视过。赵飞飞心中有股气,却找不到宣泄之处,最后无意识的发泄在总是跟她作对的小马驹身上。
  “驾!”赵飞飞狠狠一鞭,抽在小马驹臀上,小马吃痛,扬起前蹄,奋力反抗,欲将人甩下马背。赵飞飞死死抓住缰绳,马鞭再度挥起。
  “公主!”
  陆青锋死控住缰绳,试图安抚小马,以及阻止赵飞飞。
  赵飞飞发狠,几鞭下去,陆青锋竟伸手来拦,生生替那小马挡了一鞭。陆青锋抬头,瞥了赵飞飞一眼,眼神凛然。
  “你!”
  赵飞飞大怒,一鞭再挥下去,陆青锋竟是躲也不躲,直直站着,神情冷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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